惰性气体氩

是个好人,喜欢好人

薄暮-2015重写

                                                薄暮 

 

                      [2013年2月完成原稿,重写于2015年国庆]

 

秦孟符被额上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惊醒,蓦地睁眼,眼光迅猛地扫过整个院落。

视野所及无甚杂物,唯有被阳光晕染成朱砂色的天空,给人以在近处的假象——毕竟只是假象。天空看起来这样低,云层却依然飘得很高。于是那眼中的犀利淡了,年长者惯有的平静的疲态逐渐浮了上来。

安德烈就在这薄暮时分推开了连接院落的木门。那是同秦孟符说不清长幼的老家伙,如今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尽管喑哑吱呀,沉重地喘着粗气。

 

下雨了。安德烈说。所以你得进来。

秦孟符笑了笑,喉咙里不高不低咕哝出一句知道了,等着安德烈将他推回屋里去,抬手将额上的雨滴抹掉。干枯皱褶的皮肤慢慢接触到水珠,那一刹那,仿佛浸活了通向某条过去的枝桠——伦纳德的面容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依旧是多年以前的模样:金丝眼镜之后的目光永远那么严谨而可靠,而军装下的隐藏的肌肉,又如他的名字寓意的,狮一般的强壮。

紧接着是科林和诺亚,伦纳德的两位双胞胎助手,如出一辙的缜密周到。但秦孟符曾和他们一同工作了那样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他将他们区分。德意志的血液赋予他们认真严密,战争逼迫他们刻板严苛。但毕竟二十七八岁,身体强健,心跳有力,他们在男人最好的年纪,仍是掩盖不住的年轻而朝气。那固执顽强的生命力,时隔数十年,像奔腾不息的浪涛一样,缓慢执着地向他扑面而来。

但这也是他唯一能从记忆里搜罗出关于他们的东西。战争结束后他再没见过他们。

人在精神紧绷的时候往往能记住许多不可思议的细节,像是一个烟圈消散前最后的样子,像是一滴泪滑落脸颊那一刹那的晶莹。秦孟符这么想着,伸手去摸他的烟杆,却发现并不在身边。于是他慢条斯理地对身后推着轮椅的安德烈说,我好像把烟杆落在院子里了。

安德烈并不理他,径直将轮椅推进房内。

你年轻的时候那么生龙活虎,老来这幅样子,都是烟杆子害的。他说。

联系是多样的。你这是片面武断,不客观。秦孟符慢悠悠地批评,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得知道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地方就是床和医院。手术台上躺着的死人,比叼着烟杆坐着轮椅的,多了不知多少个。

安德烈从善如流地噤声。他自知口才不如人,不打算跟秦孟符打这些嘴皮官司。而且战争时的秦孟符他也不是不知道,除却一举一动总是被暴露在猜忌挑剔的眼光下,民族大义与人性道德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他。没有烟,秦孟符撑不到战争结束。

安德烈倒是知道秦孟符曾在处理完中国的残存事宜后戒过一段时间烟,那是秦孟符最鲜活的短暂岁月。旁人往往只能看见秦孟符特意展现出来的情绪与状态,可他不是旁人,他知道,秦孟符那时候勇敢、踏实、充满希望,一定有什么给了他一往无前的力量。

秦孟符是合格的军人与特工,向来是不畏死的。但在那时光戛然而止后,他也就不求生了。

 

良久得不到回应,秦孟符在渐起的雨声中忽然又开口,这次却是另起了别的话头。

等到我死了之后,请将我葬回我的国家。要是不方便,就请你将我的骨灰撒向天空,风将带我回去。

他安宁地,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人老了,心就会变得软弱。要觉得仿佛有人还在等着,也要迷信点譬如落叶归根的,常常是不能实现才会出现的规语箴言。

 

 

同样的暮雨,同样的满目朱砂里,三十多年前秦孟符爬上了故乡的无名小山。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去。那天的雨也这么漫不经心,又仿佛充满恶意。淅淅沥沥,冰凉而冷静,让人清醒,让人无法在伤秋悲冬里头沉浸。他打着明朗惯用的油纸伞,一步步缓慢地爬上山顶。也许这是他头一回真正孤独,也许他早已孤独至外物遥遥的境地。但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毕竟居然讨好地妥协地留在了山下。他感到奇异而悲哀。

山顶的刻碑人没在屋子里,于是他收了伞坐在屋檐下,等。向来平整的衣衫皱了,向来净如鞋面的鞋底积了厚泥。玉扳指沾了雨水,他抹了抹,又溅上,干脆不再理睬。他这样坐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能想些什么。只是雨虽不大却一直未停歇,嘲弄地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他一直身在异国,直到明朗在一次任务中意外死去的消息传来,他才有机会回到故土。这些年风雨飘摇,午夜梦回,常不知身在何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咬紧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牙关,在心上鲜血淋漓来回镌刻了不知多少遍,才摇晃着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的身份如此幽微难明,自己也不得概括;却必须挺直了脊梁,对千方百计施以千方百计,对疾风暴雨还以疾风暴雨。而当峥嵘岁月缓缓沉淀,扣心自答,于家族,他是目光毒辣决策果决雷厉风行的当主;于国家,他是立场坚定能力强悍素质极高的特工;于战争,他是统筹协调掌控全局无可替代的指挥中枢。可于家庭,准确的说,于秦明朗,他不算是个好兄长。

尽管如此,这些年踯躅彳亍,那一抹明丽的粉色一直是他聊以支撑的归途。可现在明朗去了,他又该皈依什么呢。

 

遇见明朗是更早之前的事了。

 

那是春日的一个清晨,所有故事开始的时间。烟雾氤氲中的大街还没有苏醒,小巷里已经开始弥漫起蒸笼掀开的水汽。四处有早起的人们并不刻意地低声交谈着,穿着粗衣,灰蒙蒙的颜色要融到街道两旁的墙里去。

秦孟符走在大街上,形单影只,感到孤独。那时他还不知道独身一人也是一种奢侈。

他未曾动摇过自己的决定,更毋谈后悔。但眼前实在是铜墙铁壁,阻碍重重。

以秦家多年基业,助战争一臂之力,不是件易事。再怎么尽可能隐秘,也难免有些钱财与活动说不清道不明。都是家人,为家业的、为私心的,他都没法不留情面地驳斥,还得在质疑纷纷中摆出不同的姿态来。对长辈的有骨气的恭敬,对同辈的有距离的亲近,分寸拿捏不易。

纠缠纷扰是一团乱麻,他不知该如何抽丝剥茧。眼前又是一片单调乏味的灰,直教人更加心烦意乱。

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只红色的油纸伞。不是很鲜艳的暗红色,在街道的拐角一闪而过,却叫他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于是看清纸伞下被粉色上衣包裹的少女的身姿。那不是特别好的布料,却是灰雾蔼蔼的早晨里唯一明亮的颜色。他一路随意地跟随少女走着,一直到少女停在一扇老旧的门前,忽的转过身来,他才醒悟般的顿住脚步——他这是在做什么?尾行?真是丢脸到家。他将表情变得淡漠——事实上本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显露——冲少女点点头算是招呼,随后打算转身离开,却被少女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叫住。

 

——喂,走了这么久,要不要一起来吃个早餐?

 

鬼使神差地他跟着少女进了与秦家大宅差之千里的院中,坐在被时光和风雨磕磕绊绊的木桌前,端起了一碗豆浆。

心思再怎么繁杂,他到底是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这院子,约略觉出了不寻常:这里头,孩子未免太多。少女在早饭期间介绍道,这是院收容所,由这镇子上一位乡绅资助的。据说那位乡绅原本也是位孤儿。管收容所的程姨,是最初收容过那位他的人,早年丧夫,膝下无儿无女,却十分喜爱孩子。乡绅感念旧,便聘请她来管理这间收容所。少女叫做明朗,没有姓氏。明朗也是孤儿,而年纪最大,于是也帮衬着程姨一同照顾小孩们。

他发现明朗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吃早餐,便礼貌地问了问她为何不吃。明朗笑笑说,早餐都是一份一份买的,喏,我的那份不是你已经吃了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中问题,又有些不解为何少女邀请自己进屋里来,还向自己介绍这里的情况,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明朗不同于那些他平日里接触的名门闺秀,言谈迂回千转,是个说话直白爽快的姑娘。她似是为她自己下的“圈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了抿嘴,但很快又抬起头来微笑。

嗯,我也不藏着瞒着了,牺牲我的早餐请你进来,确实有点别的用心。我就直白地说了——我看你衣着打扮还挺——啊,我们院子啊,太久没修葺过,连房屋都有些漏雨了——所以这个——嗯——嗯——

嗯唔半天到底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然而秦孟符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明朗急急忙忙打断了。啊,你可是已经吃了我的早饭了呀!所以,所以先想一想不要急着拒绝啦……其实也不要很多钱的,拜托你帮帮忙吧,你看小文和苑苑还生着病,也没处养养……嗯,其实你要是拒绝也……但是,嗯……

秦孟符顿住,其实本来是想问问细节就答应的——秦家没有富裕到可以挥霍的程度,修缮一下这些房屋却是只用叫叫长工,钱也不用多花的罢了。听到明朗匆匆忙忙的辩白,觉得有些好笑。生意场上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却叫人算计了他一回——吃人嘴短。于是也饶有兴趣地说,若我拒绝呢,嗯?你要怎样?

我——呃——也不能怎样。明朗脸有些红,双手撑在双颊不安分地摩挲着。

秦孟符看了她几秒,忽然没由来朗声笑了起来。若是本家那些人看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接手掌管秦家后的秦孟符鲜少这样开怀,笑容向来是点到即止,隔着千山万水的。明朗却因不知前因后果没这般受宠若惊,只是也明白过来他已经答应,也不顾不得计较之前的戏弄,开心地拉起秦孟符离开饭桌,喊着,程姨程姨——

秦孟符被突兀地拉住手,感受到手上微凉柔软的触感,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常年来他一直有同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更遑论拉扯。然而在看见明朗开心而激动地笑脸时,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她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他想着。被明朗拉着走了。

 

秦孟符时常会到收容所去,孩子们也慢慢认识他了,在他到来时总会笑嘻嘻的迎上来拉着他做这做那的,有时是躲猫猫,有时抱着他的腿非要他讲故事。而秦孟符也就好脾气地听由他们的,照着他们说的一一从了——同他在秦家时大大不同。

一日程姨单独叫住秦孟符,对他说,明朗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呆在收容所里,显然在暗示些什么。

他分明知道程姨的意思,却点点头并不表态。程姨一看也有些着急,低声说着,明朗虽出生不好,到底是个有规矩的孩子,不会添乱云云。秦孟符沉默许久,冲程姨笑笑,说他自有决定。

 

吃罢午饭,秦孟符叫住正打算收拾碗筷的明朗,说有些问题要问她。明朗还有些不明所以,程姨早就一把接过碗筷,抿嘴笑着将她推了过去。

明朗跟着秦孟符走到院子里,心里有些不安,回头看见是程姨满脸的喜色,将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又是秦孟符挺直的背影,忽然隐隐又生出了些羞怯的雀跃。

 

秦孟符领明朗走到榕树下,一道在藤椅上坐下。他开了口。

“春秋时卫国大夫石碏曾经劝谏卫庄公,希望教育好庄公之子州吁。庄公死,卫桓公即位,州吁与石碏之子石厚密谋杀害桓公篡位,为确保王位坐稳,派石厚去请教石碏。石碏恨儿子大逆不道,设计让陈国陈桓公除掉了州吁与石厚。”

明朗不明所以,只好“啊”了一声,局促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孟符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石蜡做得如何?”

 

这是雨水颇丰的一个夏季,庄稼茁壮,树木茂盛。榕树下是浓浓的阴凉,连一斑光影也寻不到。当一片树叶惺忪不慎地摇晃中落下时,秦孟符问了明朗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答案不知所踪,影响高深莫测。等到树叶哒的一声落地,明朗也仿佛被点醒,匆忙开了口。

“我……我不知道。”

“随便说说。”

“恩……为国家……石蜡非常明事理,非常厉害。不过,如果我有父亲的话,”她低下头笑笑,“我希望他不是这么会大义灭亲的人。”

秦孟符又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明朗抬起头,觉得那是她见过他最温柔的笑容,以至于到最后竟浸出了巨大的感伤和悲哀。她心惊,却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秦孟符已经站了起来,她于是也局促地要起来。秦孟符按住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坐着罢。”

 

而后明朗入籍,与秦孟符同辈,名秦明朗。

程姨不是没有遗憾的,却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想着,这对明朗也是好事。然而终究是不一样的。

挑了个好日子收拾东西,将出门了,程姨进屋去叫明朗。她见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仰头不知望着哪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死气沉沉的明朗她从未见过,心中微讶,大约能猜到些什么。却也不好点破,于是强笑唤道,明朗,做什么呢,该走了。你瞧,门外秦先生还等着……

她顿住。

明朗一言不发,程姨却分明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里滑下来,扑簌扑簌地打在洗得发白的粉色衣襟上,着实让人心都要绞起来。那是了无希望的哀愁,深到骨子里,旁人进不去也劝不了。程姨叹口气,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坐到她身边去,压低声音说,傻孩子,程姨明白你的心思。你先进了秦家,日后朝夕相处的,未必也就没有可能了。

明朗仍定定地望着天花板,许久才清淡地说出一句,程姨,我没事,一会儿就出来。

程姨还想再劝两句,手刚抬起来要拍明朗肩膀,就被她滑落的眼泪打得顿住。明朗平静地说,他问过我了,我答错了,也没什么好怨的。

    程姨听不懂,可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又叹口气,慢慢起身出门去,临关门前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明朗就这么静静坐着,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唯有眼泪未停,一滴滴绵延不绝。

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盖间。

再不发一言。

 

 

战争爆发后,人人都在猜测秦家会怎么样,毕竟这个镇子算不得安全——事实上当人有心挑起,哪里都算不得安全。

秦孟符自接手秦家后,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他的行事作风看似平凡,却悄无声息地使秦家发展成了令人咂舌的大族。旁人最开始只晓得他是个和气人,面上时常挂着微笑。后来惊觉秦家的壮大,才或敬重或感慨地说一句不简单。但无论在何阶段,秦孟符的百年不变的笑容是出了名的。如今,他在众人的哑然里笑着遣散了整个秦家,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只剩了秦家大宅空落落地放在那里。秦家散了,镇子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迁走了。曾经富裕殷实的小镇变得空空荡荡,而秦孟符还在镇里。

他送走秦家本宅来道别的亲戚后,坐到了大堂的最上位,微笑地同陆续前来辞行的工人佣人点头致意。曾人丁兴旺的宅子里人气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三两个父亲掌权时就在的,无他处可去愿去的长工。

以及出落得愈发清秀的明朗。

 

秦孟符起身走过去,温和地开口。

明朗,和二嫂一块儿走不好吗?

二嫂很好,但我不想走。

 

这是这位明快开朗如其名字一般的姑娘,一生中说过最隐晦的话语,却也是一生中最坚定的决定,和最明显的告白——直到死前,她也没有使用过“爱”这样的字眼。

 

秦孟符沉默片刻,连语调也未变化。

好。

 

他又劝了劝了那些长工,却无人愿意走了。侧座的明朗垂着眼帘,却挺直了腰杆。他的目光掠过她,隐约看见她模糊的面容上零星闪烁,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他想当下不说出口,而先付诸实践。却不曾想,战争里谁又等得起谁呢?——但那认知终究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就在当晚秦家大宅起火,火光甚至惊动了邻村还未搬走的人。一时间人人感叹,却无人知道秦家最后的几个人到哪里去了。

即便多年以后,有人看见战争文献上那不甚显眼的几个名字,也未见得能联系得上泛黄的旧镇志上那个曾经枝繁叶茂的秦家。

 

 

秦孟符独坐在山上,什么都浑浑噩噩想了一遍,也什么都没想得明明白白。到第二日清晨,听得有节奏清晰的脚步声由轻到重缓缓响起,撑着想起来,这才发觉浑身上下僵得厉害,一下竟起不来了。随后一只干黄粗糙带着深壑的手伸向他,他没多想便搭了上去。

看不出年纪的刻碑人戴着斗笠,将他拉起来后就松了手。也没多打量他,只是走到一旁,打开屋子拿出些凿子一类的工具,漫不经心地问,找我刻碑的么?

秦孟符整了整衣裳,又干在衣角被雨水挟来的灰尘掸了掸,这才摸着手上的玉扳指慢慢开口了。是,要两米的,青白石的料子。大约什么时候能成?

刻碑人头也不抬咕哝着,今儿算起十天吧。刻什么?

秦孟符将手中的布条攥了攥,最终也没有递出去。

……明朗。不,刻秦明朗。

哪三个字?

秦晋之好,明明如月,朗朗乾坤。

好。别的都不要?

都不要。就这三个字。

成。

 

下山的路上碰到一个老山民,身形瘦削,却精神矍铄。他见着秦孟符,精神地打了个招呼。秦孟符漫声应了,同那山民一道下山。老人家很热情,见秦孟符衣着不是寻常人家,却形单影只,脸色不佳,多关怀了几句。得知他是来找刻碑人,山民长长叹了口气,没再细问,又很快提起声音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他有两个儿子,两个都为战争离家,至今没有音信。老人的语调在这里稍低,但很快又高昂了起来。

我的儿子,可不能是孬种!要是死在外边儿了,就得是在战场上,顶天立地地!

秦孟符点头应了他的慷慨激昂,又继续听他絮絮叨叨。老人说老伴身体不好,多走动不得,全靠他每天在山里寻摸些药材野菜,下山抵个油盐钱。然后又感慨起世道的变迁。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虽几十年都住在山里,却也有许多柴米油盐可讲。一路讲着,便到了山脚。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听山民叨念着,秦孟符竟觉着下山的路好走多了。两人预备分开时,秦孟符悄没声息取了指头上一个玉扳指扔进山民的筐里。

他抬头看向山顶,枝桠枯草闲石,杂乱无章百无聊赖地立着。昨夜下了一晚上雨,枯枝里钻出了些嫩绿的芽儿来,正应了那句一夜春雨一树芽。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才惊觉这已又是春天了。

 

几天后他叫人去取了石碑,叫人运到明朗的墓前栽了。他同来找他回去的安德烈站在一旁,看着土一捧捧撒下去。

碑成了,他走到碑前,不再柔软却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孤孤单单的三个字,顿了顿,在那上头一笔笔描摹刻画了些什么。

 

“你写了什么?”

“随便画画。”

“你总算想好怎么定义她了吗?”

“看破不说破,”秦孟符转过头,仿佛看着他又仿佛没有,隔着千山万水。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得一塌糊涂,“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说出来就错了。”

安德烈定定地看着他。高大壮实、踏实寡言的苏联人向来不善于察言观色,但他毕竟是秦孟符最亲密的战友、朋友,从今以后大概也是唯一亲密的战友、朋友,于是他嗅到了秦孟符突如其来温柔之后排山倒海的,巨大的感伤和悲哀。他为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笑容明丽的小姑娘心酸可惜,也为自己的好友感慨难过。

也许他该说点什么,他想。秦孟符身上背负了越来越多,支撑他的却越来越少。

“想什么呢?”秦孟符走过来,眼光明亮锐利如星,这又是他熟悉的秦孟符了。那眼光里,是再过千年万年也不会消逝的,深沉的刻骨的坚定。

“走吧。”他最后决定什么也不提。秦孟符不是个需要言语宽慰的人,他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他选择相信老友对他自己的掌控。“工作已经堆积如山。”

 

 

暮雨渐歇,暮色也渐渐老去。自然奇妙,天空有千百种颜色,到黄昏过后,却也都是去往同一处归宿。

临睡前安德烈发现秦孟符卧室的灯还没关,便走了进去。见他不知从哪儿又摸了杆烟出来,点燃了却不抽,只拿在手上。腿上盖着毯子,还摊了本书,地上落支笔。而秦孟符本人闭着眼睛,安宁地低着头。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将笔捡起来,将书合上,将没有了温度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随后拿起电话,苍老的手指一下下,缓慢而肯定地拨着号码。

 

喂,是我。

他走了。

好的。

不,不办什么礼了,他自己说的。其他事我再慢慢交代给你。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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